平凡的盛宴
——尹宏灯诗集《奔跑》解读
王雨恬 龚奎林(指导老师)
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
诗人,多半是孤独的。诗歌,多半是疼痛的。如果说,自古女人要比男人多几分温婉细腻,那么,尹宏灯便是其中一个意外。如果说,男人该比女人多懂几分的浪漫,那么,尹宏灯便是其间一面旗帜。这里我是认为,诗人专长于发掘平常生活细腻中的美好,同时却又展现生活的主体——人这一矛盾体作为肉体凡胎特有的所遭遇的疼痛,巧用哲学的思维去营造一个微妙的平衡状态。
诗集《奔跑》分作三辑:奔跑,大生活,潜伏。第一辑——奔跑,主要以诗人在东莞为生活奔波的十年中对家,对故乡、亲人的遥望、牵挂想念和对自己儿时记忆的回述为主要线索;第二辑——大生活,则是诗人在东莞打工时光的缩影,透射出重重的现实画面感;第三辑——潜伏,侧重于诗人对人文、社会的思索,诗人用简单的语言直入自我灵魂、思想的延伸点,去舔舐生活最纯实的味道。与其说这部诗集满寓平凡生活的盛象,倒不如囊其作一场盛宴。而在这《奔跑》全集之中,始终不变的是诗人——以他游子的身份。
奔跑、大生活、潜伏三辑中各自所收录的作品。从文学层面上讲,是一个由审美情韵到历史内容再到哲学意味的层次中的逐渐攀升,正似水滴不断加温以升华作汽的精彩效果。从取材构思层面上讲,是从真善美情感的文学想象至对城市农民工为代表的弱势群体的人文关怀直至日常生活方方面面的诗意玄机的探索的一个整体涵盖,正如水滴加温升华作汽的全过程重现。这其中的火候,又是被诗人掌握得甚为精巧而奇妙。
一、目光驻处:进出心神的光景
“目光”一词,基本释义有三:其一为眼睛的神采,眼光;其二作抱负、志向;其三则归结为“人的眼睛最富于表情,从一个人的眼睛中,往往能够看到他的整个内心世界”。 当然,动物的眼里也会有光,但这里,“目光”作为一种具有主观能动性的存在,应该是人类所专有的一门特色。眼,是人类接受这个世界的第一窗口,又是往外界注射情感的最为迅速的通道。正如宏灯在《我的春江花月夜(组诗)》的引子:我发现,在路上行走的其实是眼睛。
目光驻处,可以是生活最细微的瞬间,这样的光景在尹宏灯的诗中绝不少见。宏灯偏爱捕捉各式的“目光”,在他笔法的驾驭之下,目光可聚可扩,可以是把利器,尖锐犀利地穿透,飞击到所视之处,它是无形的寒,这样的寒,有很多种不一样的温度,有时候又可以是很细腻地,散发着温婉柔情,投照在停驻的地方,似乎可以触摸得到、爱抚的一种暖。一如他所作《安静下来》:
安静下来。把门关上
把窗关上,把城市关上
就让一堵墙
去挡住落叶和秋风
去挡住怯怯的遗忘
将目光塞进一扇窗
我看见了谁
一场雾正跌跌撞撞走来
越过一个人的影子
我知道
它来自千里之外的乡下
“安静下来”,将开场设置在一片沉默了的情境中,关上所有的进出口,塑造一个隔绝了一切的个体形象。“我”偷偷地躲避着秋的萧飒和自我内心中的怯弱。如此的前提之下,下文中将提及的“目光”似乎已可以被我们触够得到,实现它自然的过渡。“我”的目光本可以去触一整个世界,但“我”有意把目光缩压成一小束,塞进一扇窗,聚焦在一个身影上。为何要聚焦目光?这个身影又是谁?诗人到最终都没有透露,他只是提供了一个线索:这个身影来自千里之外的乡下。诗歌意象的朦胧不确定性、模糊性的审美在这里作了典型的表现。
诗人成功地引出读诗之人的一系列遐想,这是父亲的身影?是母亲的?又或者,甚至只是“我自己”。总之,用聚拢的目光注视被雾化、跌跌撞撞的却依然熟悉的身影,这身影的主人对于“我”来说,绝不是一般意义的存在。在一番猜测之后,每一个人都会有各自的答案,每一个答案都会招引出读者在不同领域中各自的共鸣,甚至于读者就变为了第二个诗人。就这样,通过聚焦的目光,诗人借“我”所表达的情感与读者各自所衍生的情感形成了一个很自然的转接,达到寄情无形而表意无尽。
目光是能够承载起人物的整个内心世界的。从来,目光的留恋之所,定是多情思绪灌注之处。身在异乡的人们思乡恋家的愁苦,作为跨时空最具普遍性的一种疼痛,成了历代文人骚客倾不止道不完的心情。在尹宏灯这里,乡愁可以偷偷地藏在他深情注视空巢的目光里:
空的。巢
我要把一双羽毛放进去
我要把一朵夕阳放进去
我要把一巢天空放进去
巢的枝头有了动感
巢的生活开始鲜亮
我知道,空的巢
它是被我的目光击中
才有那么幸福
我也只是对着它
说了一堆空话
才发现有那么幸福!
——《空巢》
说到这儿,“我的目光”就不仅仅是一个眼神那么简单了,这里的“目光”是充满情节性的,下文中“击”对 “我的目光”的俢饰,显露着一种突发性的力度和先天性的强烈感。“我”以如此尖锐的目光投射到枝头一处空巢上——巢是鸟儿的家,此刻,“我”那只离巢的漂泊着的鸟儿,所有与家有关的景象都能无意间触动诗人高度敏感的神经,然而敏感之余,便是油然而生的温暖和柔软。空巢,不也就是“我”离开后的家乡吗?家乡,因为“我”这辈人的离开,变得空荡而寂寥。
“幸福”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呢?首先谈谈下文中两处提到的“幸福”:第一处,“空的巢/它是被我的目光击中/才有那么幸福”,因为“我”要把“羽毛”放进去,要把“夕阳”放进去,把“天空”放进去,“羽毛”指的是鸟儿——空巢该有却不在的主人,“夕阳”暗喻温暖,不过既是夕阳,总指引人们联想到空巢老人以及天伦之乐,“天空”代表着宁静安详、广阔与自由。有了这些,空巢才能留住它的动感,用鲜亮与生机代替现状的冰冷萧条。“空巢”若是有了这些,定是幸福的;第二处,“我也只是对着它/说了一堆空话/才发现有那么幸福!”此刻“我”从幻想中走回现实,现实给人们的答案是:一切的“我要把......放进去”都没那么简单,即是残酷的事实仍得延续。虽是空话,这样的幻想与倾诉,让“我”的内心有所依托,有所希望,想想自己在异乡也算是安了一个家,在这样的乡思中寻找让内心平衡、满足的幸福感。
作品中,不仅有“我”目光的大量出现,还不乏对各色人物目光的细腻描写。这个世界,每个人的目光就犹如一道道射线,从双眼处发散,交集在无形的空气之中、呼吸之间,传情达意。当然,不是所有的“目光”都能被感应得到,生活中,有些“目光”就藏在人们的身后,情愿不被理解,甘愿被忽视着,却依然满含深情。譬如《男人》中的片段写照:“女人在男人腿上温柔地坐着/孩子在男人肩头活泼地骑着/老人,把目光躲在/男人背后,慈祥地望着......”此处老人“目光”的设置,大大增强了该诗的画面感。读者不难猜到,这里的“老人”应该是“男人”的父母。“男人”把生活的重心放在自己的家庭上,“女人”坐着,重量落在“男人”的腿上,“孩子”骑着,重量作用在“男人”的肩头,“男人”身上背负着“女人”、“孩子”的责任,他感到十分的幸福。而“男人”,同时又是,“老人”生活的重心。都说父母的爱才是这世界上最无私的付出,“老人”是不忍再给“男人”多一些重量或者负担的,又或者说,“老人”的重量全都寄托在了“目光”之中,另一方面又心疼自己的孩子,不想自己给孩子再增加压力,选择偷偷地让“目光”落在“男人”的身后。读者脑海似乎已经能想象出这样的一幅画面,只一个小小的“躲”,于是这个老人的“目光”不需要更多修饰,就足够给读者带来情绪的颤动、心田中的疼痛。
二、情到浓时:扪心自语的吟唱
诗歌本来就是诗人内心的自我对话,诗歌在创作成型之前,就是诗人一个人的事,这个过程就是自我表现,自我肯定,自我掘发,自我顿悟。借用歌德的一句话:诗人妄自沉默,写诗本身就是泄露。诗人的神奇在于他自言自语的诗句间,当诗人的情感强度到达一个临界点的时候,会进入一个忘却所有,唯独自我,癫狂吟唱的状态,发出我们久愈发而未能发出的心声,使情感惊艳,让我们叹服。
宏灯的喃喃自语,有如前文提过的《故乡》里:“它会茁壮成长吗?会不会/像我的故乡那样/长成宝宝的故乡”;《空巢》里:“我也只是对着它说了一堆空话/才发现有那么幸福!”有一些情绪,就适合自己对自己说,一个人去吞噬,慢慢地消化,例如《行吟》:
小时候,一个人走山路
怕,就唱歌壮胆
一路小跑,就把内心的怕
震住
这些年,在东莞
我仍禁不住唱歌,
内心轻轻地唱
当然不是壮胆,这一路
一首歌,就是一副止疼药
唱出来了,就忘了疼
就又能轻快地跑一阵子
且行且吟,这样的一首诗是否触碰到了读者们的心弦?诗歌由小时候的回忆引入:小时候,“我”用唱歌壮胆,震住内心的恐惧。如今已到壮年,“我”仍然需要唱歌,藏在心底里轻轻地唱,唱歌原来本是一种娱乐活动,用以助兴表意,“我”却可以把歌变成一副止疼药,让“我”获得内心的短暂治愈。此诗语言直白通俗简单,未做太多的意向用以含蓄抒情,仅用“唱歌”作为贯穿全诗的线索,串起“我”多年来的苦楚记忆。“唱歌”能够疗伤,即作止疼药,则从侧面透露着“我”这些年来内心曾历经的软弱凄楚,孤单无助,也曾薄如纸片一捅就破,也曾伤痕累累无力自合,而“我”能通过唱歌自我疗伤并修复好精神状态,足见“我”内心的日益坚韧与不断强大,所谓真正的战士,愈挫愈勇。“我”由对这个世界的恐惧到逐渐成为自己的主宰,自我控制,厚积薄发。凭借着不断顽强健壮的身躯前进,充满干劲地《奔跑》上路,于是就有了那一天的感触:
那天我四处奔跑
被风捏着鼻子
我跑到哪,它跟到哪
我停下来歇脚,它掐着
脖子。四面是风
我钻进屋子
我开始无所事事。
拿起斧子,敲碎玻璃
又开始
四处奔跑
——《奔跑》
全篇主体是“我”,中心是“我”,主要动作是“奔跑”,是自我感知,自我的关注与关怀。“我”四处奔跑,被风捏着鼻子,同样我们可以猜测一下被捏着鼻子的感觉:不畅、压迫、被动。而给我施加这一动作的是“风”,“风”作为自然的存在,是客观的、不可避免的,它不被看到却可以被皮肤感觉到,就好比“我”生活中面对的所逃脱不了的不利因素,具有同样性质,不可视却深刻可感。“我停下来歇脚,它掐着脖子”,“掐”比“捏”一下子又提升了一个层次:窒息、充血、无力。“我”一旦停下我奔跑的步伐,“我”将无力存生,这样子的威胁是从四面八方而来的。这样的情况下,“我”开始逃避躲藏,无所作为。然而“我”的本心又不甘堕落,“拿起斧子,敲碎玻璃”,我的生命不甘平庸耗费,于是“我”选择捅破保护壳,继续奔跑。
这一个过程表现了主体——“我”的自我心理历程成长史。一开始“我”奔跑,诚然,被风“捏着鼻子”是一种煎熬的状态,我试图去挣脱,于是“我”停下了步伐,想要躲开“风”的袭击,然而我进入了比煎熬更加不堪忍受的境地——一旦停止奔跑,生活不会给“我”生存的余地,“我”妥协,软弱地决定逃脱,躲入保护壳中避难,“我”渐渐发现这绝不是我想要的生活状态,“我”一直所难以平灭的本心时刻敲打着我盲目的躯体,不得安宁,“我”终于决定破茧而出,试着正面去承受、迎接“风”的打击,以更加积极的态度、坚韧的意志回到人生之路上继续奔跑前行。“奔跑”也绝不是一项单纯肢体的弧度,它意味着“我”在人生中面对着困难挫折的一种态度,一股热血,一个状态,我愿以己之躯,努力地奋斗拼搏——永不停歇,永无止境。这也并不是想要面对谁的宣誓,这只是“我”内心最直接的想法,也是诗人最直白无所顾虑的自述。而这样的自我暗示,自我激励,在诗人的漂泊之旅上从来没有停歇,正是一直支持宏灯熬过人生这一段旅程里最艰难时刻最坚定不移的动力。
三、碰撞隙间:喷薄而出的火花
“碰撞”一词,在物理学中表现为两粒子或物体间极短的相互作用。碰撞前后参与物发生速度,动量或能量改变。类比之下,在文学中,“碰撞”表现为两个或两个以上对立物象情感间喷薄出的火花,强烈冲击下达到的看似外表平静,内里却产生的剧烈疼痛感。而这种“情感速度、动量或能量”上的改变,往往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应。
碰撞艺术的应用是尹宏灯的诗歌创作上的一大特色。诗歌情感转变间隙的交斥摩擦,将诗人内心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展现得淋漓尽致,恐怕只有文学,能够在简简单单几句中,让碰撞的这一物理行为达到化学反应所能产生的效果。就如宏灯在他的《故乡》中写道:“东莞的月亮/肯定还是故乡那只/还是童谣里的那只/我把妻子、孩子都搬到这里/一个小镇的出租屋里/我就把家放在这里养着/它会茁壮成长吗/会不会像我的故乡那样/长成宝宝的故乡”,诗人由天空中当下仰望着的那只月亮将他乡与故乡巧妙地列成了两个对立面,使两个平行的时空相碰撞。而这能量大小未分胜负的碰撞之间,“我”暂且将家安在了他乡。此前,仅仅只是物理上的碰撞,而在末尾,“我”以自言自语的模式设问,掉落出仅两句话的内心自白——“它会茁壮成长吗?”诗人带着满心的期待。“会不会/像我的故乡那样/长成宝宝的故乡?”展露出一个父亲对宝宝满满温柔的语气和呵护之心和对着美好未来的生活无限憧憬。从侧面含蓄地反映:有爱人亲人的地方,就有家的温暖。这一句也就是“化学反应”的成果,成为全诗的点睛之笔,使整个格调都变得温柔而细腻起来。
除此之外,撇开个人情感,虽然诗歌与哲学是不可模糊的两个板块,在创作上,以诗歌为载体去说哲学是不够纯粹的态度,但在诗人的情感体验上,良性地运用哲学的思维去作辅助性的表述,同时保留自然天成的初衷,倒不是不可取的。这点,尹宏灯在创作思维上对碰撞的哲学是颇有造诣的,例如 《光与黑》:
是谁先发现了光
是黑。
又是谁先发现了黑
是光。
它们就这样纵横交错
在人的体内
穿梭一生
在诗人的言语间,“光”和“黑”既像是一对难舍难分的恋人,纠缠不绝,又像是势均力敌的死敌,对抗到底,这倒也符合了中国传统的“阴阳八卦学”:相克相生,碰撞又和谐。再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光”和“黑”从来就是遥远的两端,但是作为对立面,“光”和“黑”又紧靠着无法分离,它们互相支撑起对方存在的价值。而宏灯诗的价值,就在只用简单质朴的几句,不需要任何累赘的情节与长篇的记叙,就完成了“光与黑”最本真、全面的表述,而这样的表述之中却包裹着碰撞充斥的情节起伏感,这便大约是所谓诗歌语言的张力罢。
白天黑夜、光明黑暗的交错轮回,构成了万事万物的运作生息,自然法则上是这样。人生意义上同样是如此,“光”包含爱、温暖、正义与希望,“黑”意味着人生中的浑沌失落、茫然失措、寒冷孤苦或是邪恶力量,“光”与“黑”在视觉上和生命体验上的交错碰撞,贯穿着人一生的长度。
既是说光与黑是交错一生的,那么又联想到雪莱的一句话: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结合此诗中倒可以杜撰出一句,“当生活被黑暗笼罩的时候,充满光明的日子还会遥远吗?”人生的中不会没有黑,但黑不会一直填满整个世界,或许只需要一个转身的距离,光就会铺满眼前。诗人在营造此类碰撞的一发间,成功展现给了读者与众不同的多面景象。哲学式的碰撞,审视着人生的奥秘,这是诗歌的一门艺术,流畅自然却又不失审美感。再者,就如上帝没有看轻卑微,笔下命运碰撞中渺小人物创造出来大生活的景象描述,被诗人尹宏灯调试到了最新鲜的温度,这可以从《轻》中看出:
一个矿工躺在了黑色的矿井里
一名泥水匠从十几米高的脚手架上跌落
一位年轻女工被五金厂的冲床咬断了四根手指,
一名中年男子在鞋厂锈蚀的铁床上安静地睡去
一条旧闻被多家报纸反复翻版
一个声音被同一个声音无数次覆盖
一个死去的魂灵要在黑夜中醒来
一个繁华的城市整夜灯火通明
一片片落叶不再浮在空中
或者漂在水中,
它们在一首诗歌里相遇,
瞬间无影无踪
矿井是矿工的生活,脚手架是泥水匠的生活,工厂是女工的生活,鞋厂是中年男子的生活。他们在城市的边缘挣扎着生活,他们在生活中受到伤害,甚至失去生命。第一小节,诗人通过一系列动词——“躺”、“跌”、“咬”、“睡”,看似日常生活化的字眼,再搭配上“黑色”、“落”、“断”、“锈蚀”,却使原本安静、理性的言语带有的令人窒息的,被撕裂的沉重感与撞裂感。就像第二节里诗人所写的,城市的每个角落——他们的世界里,类似的悲剧不断上演,他们的“黑夜”、“死去的灵魂”和繁华城市的“灯火通明”相碰撞,进城打工者的单调生活与城市人奢华的夜生活相碰撞,两组画面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这一些动词,在表面平静实则危机重重的大生活之中,构成了他们的故事,一个动作之后,一切还是归于平静,就像什么都未曾发生,唯一的痕迹可能就是曾被用作报纸版面的典型性展览,所谓的“人道的关怀”,没有多少的援助,他们就这样被同类所漠视,被命运所抛弃,他们似乎到处都是,他们又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这是他们的不幸,诗人体验中的悲感,还是造物主的悲哀呢!诗人在申诉,诗人在呼吁,呼吁每一个社会人多给他们一些真心实意的关怀,这样子的不幸与残忍不是谁都能轻易体会得来的。
四、平凡路上:回归本真的生命
平凡,在质量上是普通,在数量上是大多数,因此偏向本真状态,是不虚饰,不造作。平凡的日子,大抵指的是在表面上持续性地没有特殊功绩或浪漫史的长久岁月里所遭遇的生活。但是,这种多到不起眼的存在形式,往往是不容小觑的。秦牧的《艺海拾贝·惠能和尚的偈语》中记到:“由于它是抓住了‘伟大寓于平凡之中’这一真理的,可以说历久不磨。”伟大或荣耀、功绩往往被孕育在最平凡的原始肉体之中,永不磨灭。
文学创作固然讲究对生活中真善美的追求和挖掘,诗歌与其他文学创作有别的特色就在于它的取材崇尚真往往却不求真,崇尚善却又不求善,但是,诗歌崇尚美,更要追求美,试图营造一种乃至多种不同形式的深层次的审美体验。尹宏灯通过他的诗歌,肯定生命在本真上的伟大,挖掘最平凡普通个体身上所散发的美好的光辉。
诗歌里的平凡普通个体跨越各个年龄阶段各个岗位,例如《洗头》中的洗头妹形象:“黄毛丫头没有关心手头的客户/是诗人还是尸人/而是一个劲问/够不够重/她要用手指试探此人神经麻木的程度/先前冷冷的液体在抚摸中膨胀/丫头不时用敲西瓜的姿势变换着按摩/那一刻/我真的停止思想了/尽管屋内的音乐/还在疯狂冲击疲惫的耳膜——/多年前/我在母亲的爱抚中停止哭声/多年后/陌生女孩的手掌/让许多人获得/短暂的宁静”,在洗头小妹那里,生活就是面对广大顾客的贴心服务,无论对方身份高低贵贱,她一心在意的是自己的手艺是否足够熟练,服务是否周到,客人能否满意,她的努力能否给客人带来身心短暂性的享受,她尊重每一位客人。可能有很多客人会认为洗头妹的工作低贱,对她的劳动不屑一顾,但“我”不一样,“我”回姑娘以尊重,“我”认真享受着姑娘劳动带来的成果,尽管对方完全陌生,但感受到亲切与安宁。我们从诗中得不到任何关于姑娘相貌的信息,但是依然能感受到姑娘身上那股踏实与拼劲,全身心投入工作并不断渴望做得更好的那抹倔强,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小心思,这依旧是有美可审的。不一样的,又如马路边《烤羊肉串的女人》:
起先被吸引的是舌头
后来被吸引的是眼睛
一个烤羊肉串的女人
一个烤羊肉串生活的女人
一个烤着生活的女人
一个烤着生活脸上开着微笑的女人
一个脸上开着微笑肚里怀着孩子的女人
一个肚里怀着孩子手里忙着烤羊肉串的女人
在枯燥边缘
目光一次次
被这样一个女人
拉回
该诗借嗅觉入手,继而是视觉上的感受,最原始的镜头:一个烤羊肉串的女人。这样子的存在大概比比皆是,但是正是这样一个极为平凡的个体,成为了诗人笔下的集中审美主体。她的身上有多少美呢?首先,她以烤羊肉串生活,这是她的本业,甚至可能是她生活的唯一来源,这是一个自力更生的朴实劳动人民的形象。生活,在不同的群体那里有不同的形态:有钱人是享受,年轻人是奋斗,劳动人民是创造,庸人是糊涂地混,而这个“女人”的状态是“烤着生活”,“烤”在这儿,既是动词——她重复最多的一个动作,同时又是形容词——用在她身上,在自力更生生活的基础上增添了煎熬和沉重的味道,她的青春年华就在这样的烤架上面被烤干。“脸上开着微笑”,“开”让人联想到绽放、开花,“笑”,充满了积极与阳光,这样的生活下,没有太多的抱怨,“女人”的笑靥似乎仍如花般的奋发、美丽,充满阳光,平凡之中犹有她的魅力。这样的笑颜又是为何呢?“肚里怀着孩子”,那微笑里一定包含母性的光辉,虽不及“蒙娜丽莎的微笑”那样价值连城,却同样拥有美丽而又纯粹,对创造未来幸福生活充满奔头,无限畅想与向往。在城市一角寻得的如此平凡却又美好的画面前,周围的一切景物和人在“我”的眼中都变为枯燥,我的目光和情感就在审视这样一种天然去雕饰的平凡之中渲染开来,被吸引,陶醉。
撇开诗歌所正面展示的内容,我们又可以做一番“女人”背后的猜测想象或思考。怀着孩子的“女人”为何不在家中安心地养胎,却要出来任劳任怨呢,她的男人又去了哪里?或许正埋没在千千万万进城的农民工里,在这偌大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消耗着他得青春和浑身的精力,正如一句话:“我起砖头就无法抱你,放下砖头就无法养你。”辛酸,无奈,这就是我们这个社会仍占着大多数的平凡生活。“女人”绝对是贤惠体贴而又独立豁达的,她努力烤更多羊肉串,和男人一齐扛起这个家,为还未出生的宝宝尽父母所能,创造相对更舒适的生活。这个普通的“女人”远远比那些庸脂俗粉,自诩珍贵的“花瓶”们更具审美价值。
是的,我们大多是平凡的人,读着尹宏灯诗人用平凡的语言,平凡的视觉,回忆平凡的故乡,写着平凡人,平凡的生活,平凡的道理,平凡的哲学,失落、幽默、感动。总之,诗人作品的主角,是他自己,是家人,是城市边缘特殊而又平凡的他们——却又好像随时会是我们身边每一个人。虽然平凡,却时时刻刻为了创造更好的生活,充满力量,奔跑,永不停歇。正由这一切,组成了平凡的盛宴,紧紧拽着每个人内心深处,弥漫着满满的共鸣。这是多么浪漫一件事,字里行间,于是充满了诗意。
(本博注:忙于工作之时,很意外收到诗歌评论家龚奎林辅导学生对诗集《奔跑》 的解读,现粘于博,以表感谢。尹宏灯2014年11月12日于宜春)
评论